（1）

如果要说西湖荒野的长滩，那么水手们都会告诉你：如果船破了个洞，我们宁可用盆，碗，甚至勺子清理船舱中的水，让船一路漏着水到暴风城港口，或者弃船游过去，都不会靠近那荒野中的海岸。

这其中确实有夸张的意味，但其中的危险毋庸置疑。曾经迪菲亚的强盗们在最南部的位置附近驻扎，而余下的所有海岸都肆虐着残暴的鱼人。不管是财物还是性命，在靠近长滩海岸的那一刻随时都可能不复存在。

一艘破烂的小船搁浅在长滩边缘，鱼人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他们围了上来，又纷纷逃开，只能远远地看着那小船上的人。野兽的直觉总是很准确，虽然对方看起来就好像是他们曾经吃掉的旅人，但他的身上的气息却令他们恐惧。男人平躺在船板上，看着仿佛一个死去多时的尸体，船只搁浅在海滩的颠簸唤醒了他。他睁开眼，慢慢的爬起来，看着面前熟悉的荒野，迈开步子往前走。

男人的步伐跌跌撞撞，仿佛醉汉踏在汹涌的波涛上。他裹紧了身上破烂的斗篷，蹒跚踏过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滩，荒土中风吹起沙粒，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男人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他太熟悉这片土地了，哪怕闭着眼睛，他也不会在此间迷失。

男人一路从长滩走到月溪镇的墓地。暴风城的新王失踪前曾尽力整顿盗匪问题，但让荒野上重新有人居住可不是短时间能达成的事情。他在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轻而易举的迈过墓园倒塌的栅栏，来到那棵不再长出新叶的树前。

男人坐到树下，背靠着大树。他仰着头，张开嘴，大口呼吸着空气。他的头却疼得仿佛要裂开，西部荒野碧蓝无垠的天在那双充血的眼中也泛着猩红。无法言表的低语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心脏里，在他的灵魂里回响。他的鸟儿在这儿，她应该在——男人偏过脑袋，她总会坐在他身边，那头海藻一样的头发披散着，歪着头对他微笑。可是现在她又在哪儿呢？这该死的低语把他的鸟儿赶走了。

男人张开嘴，他的喉头颤动着，干涩的喉舌只能发出干瘪无力的气音，就像是被卡住脖子的野兽。你在这里——他的内心喊着，试图压过那低语——我知道你在——那低语的声音随着他的心声渐强。他在内心中嘶吼，竭尽全力——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就像是曾经那样扑动着翅膀停留在我的面前那样，回答我吧，安抚我吧！男人在心中吼叫着。他的头更疼了，那血腥的低语几乎要将他的内心撕开一道口子。男人没有犹豫，抬起手重重给了自己一拳。剧烈的疼痛让他重新清醒。他伸出手扶着树干站起来，重重地咳嗽着，将喉管中灌入的水汽与砂土清理干净，终于可以发出一截仿佛坏掉的唱片般刺耳的声音。

“我走了。”

这声音难听到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男人没有停下，没有回头，他踏上那条小路一路向北。那些低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们开始尖叫，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灵魂深处。你不能——他们喊着——你还要完成未尽的事业——你还肩负着使命——不过是清除一些累赘——那本该是独属于你的荣耀——

不！男人在他的心中对着低语们吼了回去。他的步伐平稳多了，一步一步地向着荒野与森林的交界处走去。内心与灵魂的撕扯让他咬紧牙关，头上青筋崩起，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走上西部荒野连接着艾尔文森林的那座桥，驻守在西泉要塞的卫兵拦住了他做例行检查。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西部荒野的蓝天，提起拳头一左一右，重重锤在面前的两名士兵的脸上。

一瞬间其他卫兵都掏出武器，他们对男人喊着话，但是男人已经听不见了。在这一刻，他心中的低语声盖过了一切——他在渴望血腥杀戮。男人一个箭步上前，一拳锤向一个士兵，对方赶紧提臂格挡，虽然避免了被打倒在地的命运，却依然后退数步吃痛出声。那士兵低头一看，自己的臂甲在这一拳下都有了凹陷。更多的士兵赶了过来，男人赤手空拳在卫兵中辗转，一时间喊声四起。随着一个冲上来的士兵被男人一脚踹倒，他夺了那卫兵手中的剑，那冷厉的剑锋正准备砍向倒地卫兵的脖子时，男人的另一只手又伸出来，死死摁住那只握剑的手。其他士兵没空思考这是怎么回事，赶忙抓住这个空档一拥而上，将男人死死摁在地上。

卫兵们把男人押回西泉要塞，在这期间，他一声未吭。被铁链困在椅子上的他低着头，任凭审讯官如何问话都不发一言。西泉要塞的治安官波尔特也被此惊动，来看看这个莫名其妙对士兵发起袭击的人。

男人低垂着头被捆在椅子上，胡子拉碴的模样似乎很久没有打理，他看起来很瘦，应该有许久未曾休养。可是即使如此，波尔特依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他命人拿来了所有西部荒野通缉犯的画像，随后挑出最上面的那一张拿出来仔细比对。西泉要塞的治安官几乎要尖叫出来了！他认出来了，那人就是数年前横行西部荒野的头号罪犯——斯卡尔·艾克萨！

波尔特的目光死死盯着斯卡尔的脸，以至他还未发觉自己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已经把那张通缉令捏成了一团。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许多英勇的同僚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最让他骄傲的儿子死在了西部荒野的滩上。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让对方血债血偿的场面，但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继续审讯已经失去必要。以斯卡尔的罪行，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西泉要塞开始了紧急会议，探讨包括并不限于斯卡尔此时出现在西泉要塞并自投罗网的原因，以及处决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最后治安官波尔特极力要求尽快处决这个暴徒，为免夜长梦多，斯卡尔的处决就被定在第二天。也许是对方太过臭名昭著，即使西泉要塞并未对其加以宣传，依然有人不知从何种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等到斯卡尔的处决时刻到来时，前来见证的群众比卫兵想象中的还要多，索幸的是为了应对迪菲亚残党可能出现的行动，治安官波尔特连夜向暴风城申请了额外守备来保证处决按计划执行。

艾尔文森林的天阴沉沉的，当身着锁链与镣铐的斯卡尔被士兵从要塞中押送出来的时候，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后是响亮的嘘声与谩骂。治安官在昨晚安排了人为斯卡尔洗漱一番，一来是本着对即将处刑的罪犯一点点临终关怀，二来是为了进一步确认这邋遢胡须下的脸就属于斯卡尔·艾克萨本人。斯卡尔沉默地走上行刑台，他那件破碎斗篷已被收走，布告员在旁边宣读他的罪行。斯卡尔环视下方的人群，在人群的最边缘处起了一些骚乱，卫兵呼喊着冲了过去，这并不足以打扰到最中心。一直到被身后的卫兵摁着跪下，斯卡尔才收回自己的视线。他闭上眼睛，那些在岛上的人应该还没有回来，留在西部荒野的人大多也没来——他们是对的，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价值。每一个人都能够保全，而代价只有他自己。忽然，斯卡尔想起什么，他睁开眼想要确认一下，刀斧手的利刃也在此刻落下。头颅离体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疼痛剧烈到了某一个临界就没了感觉。斯卡尔的脑袋旋转着，他的思想还未停歇，低语声终于停了，时间也被放慢——拉长，他转动着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一直到他再次确认那只像极了鸟儿的小丫头不在，才松开了最后一口气。

那颗头颅最终落到地上。迪菲亚复兴会的领袖，穷凶极恶的罪犯，西部荒野的传奇，一代枭雄斯卡尔·艾克萨，至此落幕。